“店家,来碗豆花。”
“好嘞。”
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穿过,嗅着豆花的香味,乔装打扮成商贩的曹鸿又一次来到熟悉的豆花摊位。
“张老您来了。”
店家是对夫妇,丈夫是个皮肤黝黑、孔武有力的男子,他咧嘴笑着道:“说起来,有段时间没看到您了。最近在哪忙啊?”
“嗯,是有些忙,好长一段时间没有闲下来了。”
“忙好啊,忙好啊,就怕忙都忙不了,那才是最愁的。”
“是这个理。”
“好了,慢用。”
苍白而缭乱的发丝被明黄色的灯光浸得通透。曹鸿缓缓地将碗拉至面前,在吃之前,先用勺子在中心轻轻压了压,才满意地挖出来一小块,吹了一口气,送入口中。这个时候,他心里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慢慢地,一勺一勺的吃着豆花。
平心而论,这家的豆花做的一般。
侯府厨师的手艺至少甩这家十条街,但曹鸿就是喜欢在这里和一大帮子百姓挤在一起吃。这让他感到非常的平和。
他正吃着。
下雪了。
大片大片鹅毛般的雪从夜空中落了下来。食客们都加快了速度,店家也忙碌着准备收摊。
曹鸿吃完又坐了一会儿,才打算回家。
因为他素来身无长物,但凡有财物就毫不吝惜的施舍与需要的人或者捐赠了,手上从来不留多于衣食所需的财物,房产、地产当然是不可能有。然而,他既然贵为三公就不能老是住在房车里,连累属下一同陪他吃苦受罪。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淮阳侯将侯府外围空着的一套宅院连同仆人租借给了曹鸿。
对曹鸿来说,这套宅院不仅仅是个住的地方,更是权势地位及性命的保障。
如果有哪一天,它被收回了。
那曹鸿的性命也就走到了尽头。
曹鸿回家的路经过一处酒楼,叫乾元酒楼,有人在这里截住他,说是故友在楼上等他,请他过去。
当然,那个人没能与他近身就被随行的卫士挡下了。
作为一个仇家满天下的人,曹鸿一向对自己的安保极为费心,像刚才吃豆花的时候,看似他孤身一人,实则有十几人混在百姓里暗中保护。
回家的这段路作为安保的重中之重,卫士更是增加至二十一人之多。
曹鸿随口问了那人一两句就打算离开,他不觉得自己有需要偷偷摸摸的才能见面的旧友。那人显然也是知道他的脾性,当下就拿出一件信物来作证。见到信物,曹鸿知道对方身份后就改了主意,带着两个卫士,跟着那人上了楼。
在一个隐秘的雅间里,他见到了那位故友。
他到的时候,对方正在温酒。
其人相貌堂堂,衣着朴素,神色庄重又不失随意,正是当朝最大的权臣贪官周靖。
和旁人说的不一样,他不但不丑,反而像个翩翩君子。
“老张,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没有称呼对方的姓名,正如对方称呼他为“老张”一样,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对方。两人在同一个孤儿院长大,在同一天逃跑失败被抓,又在同一天拜师伟大革命导师霍恩贝尔,一起反帝闹革命,一起被官府抓住,在狱中相互扶助,畅聊着同样的理想,一起出狱,又第二次拜了同一个师傅,一起考举做官,一起爱上同一个女人又一起失恋······
在他的生命历程中,这个人太重要了。毫不夸张地说,没有这个人,曹鸿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究竟是什么时候,两个人分道扬镳了呢?
又是因为什么,两个人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呢?
雪夜天冷,火炉中虽只有星星点点的火光,但靠近时就觉得有暖意。
周靖招呼他坐下,在红泥小火炉里加入炭火,给小壶里盛入酒放在炉上,一套流水般的动作不知做了多少遍,简练洒脱,赏心悦目之极。
曹鸿眼里湿润了。
眼前这一幕实在是太熟悉,也太久违了。
周靖温酒。
他静静的等。
就好像回到了最初,那两个一穷二白的年轻人哪怕身上无钱也总要找时间想办法一起喝一杯温酒,聊一聊天下事。
壶中盛的是黄酒,随着温度的升高,杂味消失,酒香四溢。
“酒温了。”
周靖提着酒壶替曹鸿满上一杯,又为自己满上。
“谢谢。”
曹鸿道了声谢,可想起两人如今的立场和关系又觉得有些讽刺便自嘲似地一笑。
周靖朝着曹鸿摇摇举杯。
“请。”
曹鸿端起酒杯,饮了一半,又当着周靖的面倒掉剩下一半。
“你所为何事?”
周靖笑呵呵的道:“呵呵,何须着急,待这一壶酒尽,你我再细细说,不迟。”
“你我之间,半杯已是多了。”
“的确。”
曹鸿现在是巡抚,但谁都知道巡抚之职只是暂时的,不过是政治妥协和利益交换的产物罢了,迟早会恢复大司空的职位,再辖检察院、督查司、锦衣卫,审计署,作为悬在百官头上屠刀而存在。
周靖是内阁首辅,朝中最大的奸佞,贪污受贿结党营私无所不为,带领群臣同淮阳侯相争十年,虽然有输有赢,但却能一直屹立在朝堂权势之巅,堪称当世王莽。
曹鸿依附于君权。
周靖是臣权象征。
不论信念、立场,这两个人都是水火不相容。
周靖放下酒杯,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地说:“老友啊,我今日来不为别的,却正是要救你一救,也求你救我一救!”
“哦,那倒要请教请教,我有何难,你如何相救?我又如何救你?”
曹鸿面露讥讽。
“今天中午,我们那位师兄,不,圣下带兵捣毁了淮阳的地下奴隶交易市场,各大商人、豪强世家、贵族安置在那里、负责运营的人手一个也没能跑得了,都被收押进黑牢,在那里接受严刑拷打。”
“直到此时,事件还没有定性!”
“这意味着什么?你不会不明白吧?”
“这是要大清洗啊!”
周靖继续道:“那个市场牵涉太广,朝中现在已经是人人自危了。”
“再让事件继续发酵下去,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到时候一板子打下来,整个朝野上下无人能得以幸免。圣下要上书圣天子请罪,你我之间中必有一人自杀谢罪,十二卿也要被革职查办,而下面的人更是一个都跑不掉。”
“实话说吧,谁也不能保证圣下会不会将事情闹到那个地步。我不比房阁老只需献上家财就能告老还乡,没有人想要放我走,我要么坐在这个位置上要么去死。”
“假使圣下不顾师兄弟情谊真要杀我,我也不可能束手就擒不是?手底下一大帮子人也不能就这么跟着我陪葬不是?”
“我是如此,百官亦然。”
“你可知各衙门在这一个下午纷纷失火遇袭。你可知被收押的人中有十多位还未等到刑讯就暴毙了。你可知黑牢遭到不明势力冲击险些被攻破。”
“百官临死之际爆发出来的力量是极为惊人的,就算是圣下也不得不暂避其锋芒,而现在这股力量就寄托在我一人身上。”
曹鸿脸上的讥讽之色愈发明显和不耐烦起来,“那么,我倒要恭喜恭喜首辅,因祸得福,权势地位更胜往昔。”
“圣下欲要清洗朝中势力,到时,你势必为屠刀,为王前驱。”
“但是,圣下不可能杀完所有的贪官污吏,总有人留下来。这留下来的,不敢怨圣下,还不敢怨你吗?阻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不仅断他们的财路还要绝他们的性命,你觉得他们能放过你?”
“不但如此,不同以往,你经此一役就彻底站在群臣的对立面了。”
“清官贤臣,贪官权臣,朝野上下无一人能容你,因为所有人都在害怕,他们会不顾一切的联合在一起只为了将你这柄屠刀折断。”
“圣下能护你到几时?”
“你真当她是圣母?她是无情的统治者啊。”
“不出三五年,你就将身败名裂。”
“看看这个世道吧,你死了,谁还能继续你未竟的理想?检察院?那里可不是没有奸佞啊。”
“只此一次,和我联手,压下这件事,只清洗掉必要的蛀虫,到时候你我安稳,朝中局势安定,百姓休养生息,岂不乐哉?”
“再见面时,你我还是仇敌。”
“如何?”
曹鸿看向周靖。
周靖眼神清澈赤忱,一如当年初见时。
大奸似忠,大诈似信!
曹鸿脑中浮现出这八个字,然后,他大笑起来,“哈哈哈!相识多年你居然还不懂我。身败名裂?不得好死?那又如何?道不同不相与谋,你我早就不是一路人了,周大首辅!”
“告辞!”
说罢,曹鸿不顾周靖挽留径直离开了雅间。
周靖暗自叹道:“这就是你的选择吗?吾友啊······”
“那就斗一斗吧!”
雅间只剩周靖一人。
炉中火熄了。
酒凉了。
“来人,拿笔墨来!”
有亲信一直在门外候着,闻言快步下楼,招呼伙计买来笔墨纸砚,亲自送入房中,并注水研墨。
一切就绪后,周靖提笔了。但见他援笔蘸墨,闭目片刻,突然睁开眼,运气挥毫,臂转腕旋,左盘右旋,如走龙蛇,不多久,三两行草书腾飞于白纸之上。
“为家出家,一秉至公,无愧无惧于心,敬公者未必君子,畏公者定是小人,身无长物,鞠躬尽瘁死后已,归魂相送面如生。”
“舍生取义,铁身坚忍,嫉恶妒私如仇,奸佞徒亦钦伟节,险谲人也惧高风,忧民如子,草野望之若时雨,生人为天下惜公。”
至于落款处,周靖并未署名。
周靖将笔搁置一旁,命下人将它装裱起来,带回府内。
回府后,周靖在院中踱步一会儿,忽然对左右道:“派人去请内阁大学士颜阳平、检察院右副都御史邓辉、工程部副主事马鸿三位大人请到府中,从侧门走,注意不要让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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